除夕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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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夕夜

达理

  最后一个顾客是六点半来的,并且根本不是来吃饭,而是来买醋,那是一个穿红戴绿,打扮得象朵花儿似的小姑娘,脸蛋冻得通红,跑得气喘吁吁,胖胖的小手连瓶口都攥不过来。

  “叔叔,卖我一瓶醋吧。”小姑娘仰起脸,把瓶子递给崔明,“妈妈要做糖醋鱼,我弟弟把一瓶醋都打啦!”崔明进到里面的灶间,给小姑娘倒了一瓶醋。按理说,他这家个体小饭馆是不允许代卖副食的,可今天是大年三十,人家等着急用,就算让工商管理局查出来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除非是故意找茬儿。

  小姑娘接过醋瓶,喊了声“谢谢叔叔”,便一溜烟儿跑远了。

  崔明捡起小姑娘扔下的一小团纸币,展开一看,竟是五角!他连忙追出门去,小姑娘早已无影无踪。一瓶醋只要一角钱,小姑娘回家该挨骂了。崔明估计,她家的人一会儿可能来找的,就是不来,他也要设法如数奉还。他在除夕晚上照常营业,不是为了这样赚四角钱,而是为了正当地赚四块,甚至是四十块!对于他的这种“野心”,傍晚时,他的“女店员”金小翠曾和他发生过一场激烈的辩论。

  “早跟你说多少遍了,大年三十的,谁不在家吃团圆饭,上你这儿来扔票子!”那不一定,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!“小翠把一盆洗抹布的碱水倒进污水槽子:”就算有几个,你能赚多少?“”多了更好,少了不嫌。“”你这人,真犟眼子!“小翠系好墨绿色羽绒滑雪衫的钮扣,两手揣进衣袋里,嗔怨地望着他,”关门得啦,跟我回家过年去。“”你走吧,我不去。“崔明低声吐噜了一句,拽下白毛巾擦着手。

  “你……”小翠犹豫了一下,“你不去,我爸可该生气了!”小翠的父亲是这家饭店掌勺的大师傅。他四点多钟就把火封了,留下两个年轻人打扫卫生,自己先回家做年夜饭。

  早在几天前,金师傅就向崔明发出过邀请:“你既然不回北京了,就上我家过年吧,省得光剩下我们爷儿俩,怪冷清的。”可崔明每次都只是笑笑,却没点头答应过。

  “快走啊,我爸该等急啦!”小翠催促着。

  “我不去。”崔明用抹布仔细擦着桌子,头也没抬,“你先走吧,好给金师傅搭把手。我今儿晚上,还想多招呼几个客呢。”“你就知道赚钱!”小翠赌气地背过脸去,系上了一条月白色的拉毛围巾。

  “赚钱有什么不好?凭自己力气。”“你心里,只有钱!”小翠把长长的围巾往脖后一甩,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。哐地一声,大门被她摔得山响……天黑下来,路灯亮了。

  崔明走到门外,把门灯打开。顿时,头顶上“迎客来饭店”几个大字豁然显露,驱散了周围的夜色,也驱散了崔明心中的不快。

  小翠的赌气,动摇不了他的决心。他对今晚的生意把握十足。“迎客来饭店”地处火车站前,紧挨这座海滨小城的闹市中心。平日因有“海味餐厅”等几家大饭店吸引顾客,崔明的小店难以施展。今晚国营买卖全部闭店,这就使他有机可乘了。他不信除夕夜街上就会杳无人迹。特别是入夜后,将有六列客车进站,焉知其中没有饥渴难耐的旅客来光顾他的小店?迎客来,迎客来,唯有此家门大开。崔明断定今晚一定会宾客盈门的。

  然而,自从小翠走后,整整一个小时,只来过那个买醋的小姑娘。

  崔明隐隐感到有点饿了。看着灶间条案上堆满的鸡鸭鱼肉,干鲜海味,时令菜蔬,他却一样也不想做——倒不是不会。营业半年多来,他跟金师傅学会了爆、炒、熘、炸,即使海味全席,也能对付一气。但是现在,他一点兴致都没有。

  他学手艺是为了给顾客烧菜,是为了赚钱。若是自己做了吃,那不得白赔了吗?他舀了两勺预备兑汁用的老汤,下了一碗挂面。吃下来竟是满头大汗,这才觉得店里太闷热了。后院的锅炉房里,鼓风机还在呜呜叫着,恐怕今天要叫一夜的。

  下午,他们这座大楼居民委员会的耿大婶来收钱,每家至少交五角,慰劳烧锅炉的师傅。说来也不易,大过年的,人家不能跟家人团聚,跑到这儿来,烟熏火燎地忙乎一宿,多赚点儿也是应份的。四点多钟的时候,崔明从后窗看见,锅炉工柴师傅从耿大婶手里接过一沓零票子,大嘴乐得咧到了耳根子,罗锅背弓得更厉害了。全楼二十八户,能得十多块,加上今天的双工资,柴罗锅这一夜二十块还挂零呢!“我还不如他吗?”听着呜呜作响的鼓风机,崔明更觉得烦闷,他走到窗前,打开了小气窗。一股冷风迎面扑来,燥热的脸上霎时凉丝丝的。透过小窗口,崔明看了看远处火车站楼顶上的那面大电钟。桔黄色的时针,已经指向八点。从哈尔滨方向开来的快车,应该在十分钟前进站。可是,怎么没见大批旅客拥出车站呢?崔明这才想到,除夕夜的列车恐怕是没有多少人坐的。前些年,他每次从知青点回来过年,不也是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就到家的吗?街上愈发显得清冷起来。远近各处,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。就连平日不绝于耳的有轨电车的当当声,也难得一闻了。

  崔明多喜欢听那铿锵悦耳的当当声啊!那是从小就听惯了的。在他幼时的记忆里,最美妙的时刻,就是在阴雨连绵的夜晚,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,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,和在雨声中变得格外圆润而清亮的当当声,沉沉地睡去。时而从电车顶部爆出几朵电弧光,蓝瓦瓦地照进屋里,也照进他的梦里,使他的眼前现出绚丽的七彩长虹。他多少次梦见自己穿着白色的船长制服,站在远洋轮的驾驶台前。阳光明媚的码头上,妈妈和妹妹挥动着鲜艳的花头巾,欢迎他远航归来……他曾在这间一楼临街的屋子里,做过多少用五彩光环编织起来的美梦啊!然而,现在这间屋子已经变成了“迎客来”的小餐室。他独自一人,伴着这看着他长大的“空巢”,度过清冷的除夕之夜。

  他忍不住把手伸进衣袋。那里藏着一份电报,是妈妈三天前打来的,让他回北京过年。崔明的父亲是在北京工作的外科医生。春天里,爸爸妈妈二十多年的两地生活终于解决了。妈妈调往北京,正在念高中的妹妹,可以和妈妈一起走;而崔明却在念电大,如果跟妈妈走,就得退学,同时还得退职——上电大前,他是妈妈所在机床厂开办的一家知青饭店的服务员。妈妈舍不得把儿子留在这里,但崔明不肯废弃学业,也不愿丢掉已有的四年工龄,更难以离开他的女朋友白琳。

  他们是在知青点里认识的,至今都快八年了。白琳的爸爸是局长,那时正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走“五。七道路”。

  还是个孩子的崔明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着白琳,而白琳这个娃娃脸圆眼睛的姑娘,犹如一只孤苦无依的小猫,深深地依恋着他。

  回城以后,白琳当了一年的汽车售票员,然后就调到交通公司工会坐办公室了。她对崔明没有变心,只是不满意崔明在知青饭店里端盘子。

  “今年,你再考一次吧。这回不报理科,报文科。”白琳依偎在崔明怀里,轻声喃喃着,用充满期待的眼睛望着他。

  崔明抚摸着姑娘柔软的长发,无言地吻了吻她光洁的前额。连他自己都感到,他吻得竟那样忧心忡忡。他已经连续考了两年大学,都落榜了。他对自己缺乏信心。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小山村里,她并没有嫌弃他是个扛锄头的知青,可现在,为什么偏偏非要逼着他去考大学呢?后来,他终于考上了电大。在崔明看来,他上电大,是为了白琳;若是退学,就等于失去白琳。这不行。白琳已经是他的人了。那年夏天,在知青点苞米垅旁看青的小窝棚里,她就成了他的人了。这件事,他怎么对妈妈说呢?当妈妈非要带他走时,他才鼓起勇气问妈妈:“你和爸爸两地生活二十多年,难道非要我和琳琳也像你们一样吗?”妈妈不再说什么了。儿子长大成人了,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。做母亲的,必须承认这个事实。

  妈妈带着妹妹走了。留下了崔明和两间空荡荡的大房子。

  在这里,崔明度过了多少难忘的时光!特别是每年春节,爸爸从北京回来探亲;一晃十多天,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笑声。除夕之夜是欢乐的顶峰。全家人都穿着最好的,吃着最好的。包饺子、放鞭炮,欢天喜地地围在收音机旁,等待那新一年到来的钟声。可今年的除夕夜,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。孤零零的,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。他有点儿后悔了,也许应该听妈妈的话,回北京去过年的。

  他觉得闷得慌。想起中央台今晚播放春节联欢会,便去打开了电视。联欢会正演到斯琴高娃逛白塔寺,后边跟着一个冒傻气的“阿Q”。崔明没看懂是怎么回事。屏幕上的雪花干扰很厉害,这是后院锅炉房的鼓风机造成的。接下去是郑绪岚的独唱。歌声一起,屏幕忽然变得清清亮亮。这一定是柴罗锅把鼓风机关掉了。看看表,还不到十点。

  “老家伙,真滑头。多拿钱还不肯多出力,这么早就下班了。”崔明在心里嘀咕着,忽听门声一响,一个弯曲而瘦小的身影钻进来,正是柴罗锅。

  “完事儿啦,柴师傅?”崔明大声招呼着,迎上前去。几个月来,他已养成了在任何情绪中都能热情待客的习惯。

  “早着呐。”柴师傅拽着脖子上的毛巾,擦了一把黑乎乎的鼻孔,“回水都快八十度了。我压会儿火,炼渣子,烧自然风。”崔明从桌下抽出一只小折叠凳,顺手抹了两把:“柴师傅,快坐下歇会儿吧。今儿晚上烧得真够热的。瞧,我把小气窗都打开了。”“不光你。刚才我瞅了一遍,差不离儿全开着哪。”柴师傅对自己的功绩非常得意,“要不,我心说歇会儿,上你这儿来喝两盅。”“正好,我这儿才进的凤城老窖。”崔明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造型别致的方形酒瓶,外罩透明玻璃纸,瓶嘴上系着红丝带。他把酒往柴师傅跟前一放,指着商标说:“您瞧,这上面还印着外文呢,出口的。”柴师傅抓起酒瓶子,眯着老花眼,左看右看,顿时兴奋起来:“好哇,这是我老家的酒哇!怨不得这些年见不着了,敢情是出口啦!多少钱一瓶?”“四块二,这还是批发价儿。”其实,崔明是以每瓶三块八的价格从外贸托人买来的。但日后还得还人情,这不得从酒钱里找吗?“好家伙!早先不到两块啊。”“能比吗,柴师傅?没听人家说吗?现在的一块钱,就顶在早的四毛六。”“倒也是啊!”柴师傅颇有同感地叹口气,寻思一会儿,伸出沾满煤灰的两个手指头,“给我来二两。”“好哩!”崔明说话间端来酒杯,摆上了筷子和小碟。

  柴师傅一愣,把筷子推开说“喝口就得了,不吃啥了。”“唉,这么好的酒,干喝多没劲!”崔明又把筷子摆回来,“先给您上个拼盘,您先咂摸着。呆会儿,我再给您熘个虾仁?”“可别啦!”柴师傅连连摆手,“来盘花生米得啦!”“瞧您,”崔明仍不放松攻势,“大过年的,干嘛那么委屈自个儿?说实在的,今晚这会儿,谁跟前不是七大碟子八大碗的?再说,您又不是没有钱。这么大岁数了,还有什么想不开的?”柴师傅乐了:“看样子,你小子今儿晚上不让我破费点儿,是不让我走了。行,给我来个拼盘吧!”崔明应声捡了一个大拼盘端了出来。

  白斩鸡、海螺片、熏鱼、松花、青豆、海蜇皮……摆成一朵大梅花,五颜六色,令人馋涎欲滴。

  “这得几块钱呀?”柴师傅举起筷子,才想起问价儿。

  “您先吃着,完了再算。”崔明亲自给他斟上酒。

  柴师傅无可奈何地笑着:“你是不用着急,知道我今儿晚上兜里头有。还有你小子五毛钱呢,你横是有心想再赚回去。”“瞧您说的。”崔明一点儿不恼火,“你老三十晚上不在家过年,给大伙儿烧锅炉,多赚点儿还不是应该的。”“话可别这么说。”柴师傅啃着一块鸡翅膀,“我可不是图那几个钱。若讲排班,今儿晚上该小严来烧。他刚有了个对象,想上姑娘家过年,跟我商量换个班。说句心里话,我真不乐意换。我这么大岁数了,过一年少一年,正赶上大闺女、二小子又全从外地回来,都巴不得全家子团聚团聚哩!可寻思着,干咱这行的小伙儿,处个对象也不易,还是成全他吧。

  我老头子怎么也好说。反正年三十晚上炉子不能停火,谁家过年,不愿意暖暖和和的?“崔明一听,顺势劝道:”照这么说,您老风格高哇!更该自个儿好好犒劳犒劳。干脆,我再给您来个松鼠鱼吧?年年有余嘛!“”不成不成。“柴师傅下意识地捂住了衣袋,好像怕钱自己会飞出来,”我多少得留点儿,明早到家,还得给孙子、外孙女发压岁钱呢!“电视里王景愚正在表演”吃鸡“。一根鸡筋没咬断,在桌上绕了一圈,拿钉子钉住,再用钳子夹断。

  柴师傅看了一会儿,问道:“这是吃鸡呀?我还合计是拽钢筋呢!”崔明乐得前仰后合:“您放心,我做的白斩鸡,肉嫩骨酥,下口就化,您觉出来没有?”柴师傅用筷子拨拉几下说:“烂是够烂的,可就是没几块正经地方。”崔明顺手调了调电视机的对比度,解释说:“您老这就外行了。下酒的菜就得有啃头儿。您想吃有肉的地方,我给您来个辣子鸡丁儿?那可全是鸡肚白。”柴师傅用筷子头点着崔明说:“你小子真会掂量,一只鸡能派多少用场?赶明儿准保能发财。”“谢谢您啦,柴师傅。大过年的,给了句吉利话儿!”崔明一拱手,算是酬谢。

  “谢啥?赶明儿给我上拼盘,多来点儿实惠的就行啦!”柴师傅眉开眼笑地抹抹嘴,“我还忘了问哪,你妈和你妹她们都好啊?”“好。”崔明看着电视,含糊其辞地答道。

  “你咋不回去过年?多让爹妈惦记呀!”崔明想随口打个哈哈:“我回去过年,您这会儿上哪儿喝酒去?”但他说不出来。柴师傅的话撞在他胸口上,他觉得心里酸溜溜的。是啊,他怎么不回去过年呢?不难想象,在北京那套新分到的单元住宅里,爸爸妈妈还有妹妹,这会儿一定都在想着他,盼着他,惦记着他。若是他现在一推门出现在全家人面前,他们该多乐啊!可他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?他又该怎么向他们说清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呢?暑假前,电大考试四门不及格,他连补考的资格都没有,当即取消了学籍。白琳听到这个消息时,痴呆呆地坐在屋角,过了好一会儿,终于捂着脸大哭起来。她哭得那么伤心,好几回都像是要背过气去。他想凑近安慰她几句,她却突然跳起身,一阵风似地跑了。从此,再也没来找过他。他打过多少回电话找她,约她,但回答他的,总是那么一种冷冰冰的声音,仿佛她从来就不认识他。

  大街上有轨电车的当当声,一夜又一夜地伴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。他的眼睛凹了进去,嘴里起满了血泡。他真不懂白琳怎么那样狠心!整整八年的情分,顷刻间化为乌有……他的心伤透了,也凉透了。原来,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吧?什么情意呀、诺言呀,统统都比纸还薄,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欺骗。

  他没脸回知青饭店,于是办起了“迎客来饭店”。说起来,这一切似乎很简单,可在他,却有多少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呀!十几天前,他看见白琳从火车站接来一个别着白色校徽的小伙子。光天化日之下,她挎着他的臂膀从店前走过,竟连头都不偏一下。她不知道这是崔明的家么?她和他在这里,说过多少令人心醉的温存话,留下过多少迷人的笑声啊。可现在,她却若无其事地从这儿扬长而去。崔明真想追出去拦住她,问问她,甚至想揍她一顿。但他下不了狠心。人常说:“无毒不丈夫”。崔明认定自己不是那种能成大器的大丈夫。即使看见昔日的情人挽着那位大学生的胳膊,但只要一闭上眼睛,眼前留下的,仍是她那妩媚多情的黑眸子,那呢喃轻柔的絮语,和那他所熟悉的温馨的气息……他不恨她,只恨自己。他要横下一条心,干出点儿样子来。崔明发誓,一定要把“迎客来”办得红火兴旺,名扬全市。

  门外嘎地一声,像是停下了大汽车。跟着进来三个身穿大皮袄,头戴狗皮帽的人。黑布皮袄面磨得发白了,雪白的羊毛里子却发黑了。

  “呵,这儿还开着门哪!到底是个体户,会做买卖!”一个红脸汉子带头往里走,嗓门像火车站楼顶的大钟,转身招呼同伴说,“怎么着,二位师傅?咱们在这儿暖和暖和吧!”“暖和暖和。”同来的两个略显瘦小,岁数也大点儿。

  崔明猜想他们一定是跑长途的,路过此地歇歇脚,便连忙招呼道:“屋里热,三位师傅先把皮袄脱了吧,省得回头出去感冒了。”三个人一一脱去了大皮袄,崔明帮他们挂在一排塑料衣钩上;这是今天早上,他才钉在墙上的。再看那三个人,全是一身崭新的制服。既不是海关,也不像铁路,袖口还有三道杠。

  柴师傅探身上前看了看:“三位师傅,打哪儿来呀?”“北海头!”红脸汉子大声应着。

  “往哪儿去哩?”“脏土箱子!”红脸汉子扬脖大笑。

  “噢,”柴师傅恍然大悟,“敢情你们三位是——”他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儿了。

  “环卫局的。”红脸汉子抻抻衣襟,“怎么着,没见过吧?刚发的。今天过年,咱也穿上美一美,展扬展扬!”“三十晚上也不放假?”崔明沏了壶茶,连三个茶杯一块儿端了上来。

  “放假?”红脸汉子说,“这日子,脏土箱子比哪天都满,我们能歇着吗?”“也难怪。大过年的,谁家不得杀鸡宰鹅煺撸毛的?”一个剃刺猬头的师傅喝口茶,接着说道,“火也用得费,炉灰渣子都比平日多一倍!”“顶缺德冒烟儿了!”红脸汉子喊起来,“全倒在外头,多一步也不乐意走。”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师傅说:“脏土箱子满了呗。盛不下,不倒外边怎么着?”“你们俩敢情没啥。”红脸汉子埋怨着,“驾驶楼子里一坐,不喝风,不呛灰。我可倒霉了,提拎着铁锹紧找补。”哦,原来这红脸汉子是装卸工,那“络腮胡子”和“刺猬头”,显然是开卡车和叉子车的司机了。崔明暗自寻思着,又瞟了一眼窗外,果然,路边的高压水银灯下,还停着一辆黄色的叉子车。

  “你辛苦,今天我俩请你的客。”“络腮胡子”大方地许着愿。

  “能行吗?”“刺猬头”问道,“才拉一趟,别误了事儿。”“赶趟儿!”红脸汉子满不在乎地一捋手,“磨刀不误砍柴工。吃饱了,喝足了,一个顶俩!小掌柜的,都有什么好菜呀?”崔明早在一旁站定了,提起茶壶给他们续上茶,满面春风地说:“三位想吃什么,尽管说。只要这儿有的,能做的,全不在话下。”“你有点啥呀?”红脸汉子好奇地问,“口气不小呢!”“大地方比不了。可这些日子,还真预备下点好东西。鸡鸭鱼肉,蹄头下水,自不必说了;海螺对虾也有点儿,干贝海参全都发着呢”。

  “哦,你还真有两下子哪!”“刺猬头”忍不住舔了舔嘴唇,似乎勾起了不少的食欲,“这么着吧。我们仨,一人照两块钱做,尽量好点儿。”“两块?”还没等崔明表示异议,红脸汉子先瞪上眼了,“这眼下,两块钱好干什么?今儿晚上双工资,外带夜班补助、夜餐费,多少?算算,这个数。”他伸出大巴掌,五个手指头叉开,“照我说,大过年的,咱们谁也别拘食!今儿晚上赚的全吃了,我也不图你们请,就算凑个份子。这日子,咱受的苦谁知道?别人不心疼咱们,咱自个儿还不心疼自个儿?”一番话把“刺猬头”说得动了心,啪地甩出五块钱:“来吧,一年不就这么一回吗?豁上了!”接着,红脸汉子和“络腮胡子”也每人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。

  崔明竭力掩饰着心中的喜悦,把钱敛好,又摆在红脸汉子手边:“钱请三位先收着。吃着可心,完了再算;不可心,权当我请的。不过,照三位给的价钱,真想吃好,酒钱顶好在外。”“有好酒吗?”红脸汉子问。

  崔明一指柴师傅:“您问问这位老师傅。出口的凤城老窖,怎么样?”柴师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:“真不二五眼,我喝着赶上茅台了!”红脸汉子走到柴师傅身边,端起酒杯,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。

  柴师傅连说:“尝尝,尝尝!不碍事!”红脸汉子一饮而尽,连声叫好,转问崔明:“还有吗?”崔明忙应道:“有,管够儿。这瓶还有八两,刚开的封儿,里边还有成瓶的。”“八两够了吧?”红脸汉子问两个同伴。

  没等那边开腔,柴师傅抢说道:“等等,从这瓶里,再给我来一两。”崔明像机器一样飞快地转动起来。先给柴师傅斟酒,又给他们布碟放筷,接着又端上一个大拼盘和此地有名的生鱼片。淡粉色的新鲜偏口鱼片在盘中摆成一弯新月,旁边配着切成凤尾状的白菜心。还没等他们喝完一杯酒,黄澄澄的油炸海砺子上来了。随后,是碧绿的香菇油菜和鲜红闪亮的烹大虾。最后,是一盘由海参、鲍鱼、海螺、扇贝和虾仁烩成的大件海杂拌儿。

  不到一个钟头,六个菜全上齐了。

  红脸汉子三人吃得兴高采烈,非要给崔明敬酒不可。崔明也不推辞,喝了小半杯,菜却一口不动。

  柴师傅见这边热热闹闹,忍不住探过身来说:“瞧这小师傅,还真有两下子哪!”“络腮胡子”举着筷子频频招呼道:“老师傅,过来尝尝,美味难得呀!”柴师傅驼着背,一步一步蹭过来,依次把全桌各盘看了一遍,连声赞道:“好手艺,好手艺!”红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问道:“老师傅也在班上吧?”“可不,给这大楼烧锅炉。”“那也不少来钱呢。”“刺猬头”说。

  “还行,还行。”柴罗锅含含糊糊地说。

  “看您省的!”红脸汉子夹了块海参,塞进嘴里,“光吃一个拼盘,肚子里冰凉的,何苦来?大过年的!”“过来一块儿吃吧,老师傅。”“络腮胡子”道,“咱们都一样,年年都在班儿上过,有福同享吧!”“嗳,嗳。”柴罗锅答应着,“你们不嫌乎,我也凑一份。”还没等他坐下,崔明早把那边的酒菜挪了过来,问道:“要不,您也再添个菜?”柴师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红脸汉子爽快地说:“别让他破费了,这些菜反正是吃不了的,酒也差不多够了。”“酒算我的!”柴师傅突然大声宣布道,“这是我老家的酒,就算我请客。”说过这话,他的驼背似乎伸直了许多,站起来一一给大家斟酒,“都敞开了喝,不够再开一瓶。说起来,今晚数我赚得多。光这大楼,就给我凑了十多块呢。喝,喝呀!”不知是喝多了,还是受到款待而变得兴奋起来,柴罗锅毫不隐讳地亮了底儿。

  这时,电视里刘晓庆正在讲话。她说,今天是大年三十,她很想念自己的父母;接着,她唱了一首四川民歌。

  红脸汉子感慨道:“瞧瞧,像人家这样的大明星,也捞不着在家过年呢!咱还有啥可说的?”崔明倒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不在家过年,并且最好都来他这儿吃饭,那他就可以多赚几个了。他算了算,今晚这四位,一共在这儿花了二十一块,按百分之四十的利润算,可净赚八块多。其实还不止。他的许多原料成本不高。海参、鲍鱼、扇贝、海螺,是他的几个海碰子朋友按平价卖给他的;鲜鱼是他昨天下午去东海头,从渔民手里用低价买进的。至于其他原料,就更无所谓了。当然,这些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。

  他那几个专门碰海的哥们儿,常上这儿来喝几盅、崔明每次总是免费为他们提供几样酒菜。

  有人嘱咐他,刚开业,别指望赚钱。重要的是打通渠道,建立关系,扩大影响,这才是一本万利的。他照做了,所以前几个月基本没有什么盈余。现在,他觉得本钱下得差不多了,该开始赚了。

  桌上那四位酒兴正酣,崔明却觉得有些疲倦。刚才的一番里外应酬和紧张的操作,使他有些难以支持了。他想睡一会儿,可是客人还没走,灶间还有许多洗涮的活儿,他哪能躺倒呢?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涯里,过年还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,一个人在这儿累得半死。这都是为什么?仅仅是为了赚钱吗?他又看看眼前的四个人。他们也在忙碌着,即使在他睡下以后,他们可能还要一直忙到天亮。他们为什么呢?难道也仅仅是为了拿双工资吗?他隐隐约约感到,好像不全是那么回事,但他不愿去深究。不管怎么说,他今晚开业没有错。

  门外响起一阵摩托车的响声。接着有人喊起来:“小崔,今晚还开门啊?”崔明拉开大门,原来是附近虹霓电影院的美工简老师。简老师是美术学院毕业的。崔明的妹妹跟他学过画画,全家人都很尊敬他。

  “今儿晚上不休息?”崔明问。

  “小赵病了,我替他跑跑片子。”简老师支好摩托车,跟崔明走进店来。看见有人在吃饭,便朝崔明会意地一笑,“你真能做买卖呀!”崔明不好意思跟简老师谈生意经,岔开话问:“电影还没散场?”“早啦!”简老师摘下手套,把手放在暖气上烤着,“今儿晚上是通宵电影。一共放四部,十点才开演的。”除夕夜放通宵连场电影,也是这座海滨城市的一大传统。

  看电影的多数是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。

  “那你得跑到天亮啦!”崔明殷勤地递上一杯热茶。

  “可不,三十分钟一趟,真够受的。”“有补助吧?”柴师傅转过身来。

  简老师笑了:“咳,一块六!要为这俩钱,谁年三十出来喝西北风?尽义务呗!”“什么电影?”崔明问。

  “这也跟卖土豆搭烂茄子一样,好坏搭配。你想看不?还有座儿。”崔明疲倦地摇摇头。

  简老师点燃一支烟:“我看你也脱不开。干脆多准备点儿夜宵,两场完了,中间有半小时休息,我让场子里广播一下,告诉观众你这儿营业,保证‘迎客来’得排长队啦!”“那太谢谢你了!”崔明顿时振作起来。

  “别谢,给我预备一份夜宵就行了。”“你那份,我免费奉送。”“哪能吃白食?我有夜班费呢!”说完,简老师开上摩托车走了。

  崔明听着那渐渐远去的突突声,心想,今儿晚上好像人们都变得大手大脚了,过年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?四位师傅要走了,招呼崔明过去算账。价钱是事先讲好的,不用再算。崔明看得出来,他们吃得很满意,六个盘子几乎一扫而光。

  正在这时,电视里轮到姜昆、李文华说相声。

  “喝杯茶醒醒酒吧?”崔明赶紧跑进厨房去烧开水。四位师傅又听起相声来。

  一壶水还没开,简老师又骑着摩托车来了。小翠从车的后座上跳下来。

  “刚出门就碰上简老师,正好捎我一段儿。”小翠的脸颊让冷风吹得通红,用手掌焐着脸说。

  看见小翠,崔明觉得眼前一亮。她换上了一件崭新闪亮的红织锦缎棉袄,头上还戴了一个红发环,像是要登台唱戏似的。

  “看什么呀!”小翠退后一步,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裳,噗哧一乐,“大过年的,谁不穿上件新鲜的?”说完,把一个用毛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饭盒递了过来:“给!”“什么?”“傻相儿,饺子呗!三鲜馅儿的。爹说饺子像元宝,过年不吃饺子,来年不发财,非逼着我给你送来。”“你不会甭来?”崔明不知为什么,想故意逗逗她。

  “噢,不说声谢,还得便宜卖乖呀!”小翠夺过饭盒,佯作生气地,“那我走。”“哎,别!”崔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。

  小翠低头看看他那只油腻腻的手,也不挣脱,脸上却蓦地飞起一片红云。

  崔明也觉得有点儿心慌,连忙撒开手,嗫嚅着说:“你没看人家正忙呢!”小翠回身望望店堂,又看看灶上烧的开水,“这是干啥呀?”崔明说:“你们刚喝了酒,等会儿还得开车,给沏壶茶。”“茶管什么?”小翠的眸子清亮亮的,“水果羹才解酒呢。

  你把开水倒锅里,我削几个苹果下里头,再加几块山楂糕;完了一勾汁儿,一放糖,又酸又甜的,最醒酒啦!“说着,脱下缎子棉袄,在粉红色的羊绒衫外边系了条白围裙,捡出几个国光苹果,唰唰地削起皮来。

  若在平时,崔明会说:“沏壶茶得了,苹果贵呢!咱既是做买卖,就得一分一厘的计较。”可此时,他却觉得难以启口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不想扫小翠的兴。

  有了小翠,崔明再也插不上手了。他倚在门框上,出神地看着她。跳跃的灶火,映着小翠身上那件编著银丝的淡粉色羊绒衫,映着她鲜红的脸蛋和额上一缕蓬松的刘海儿,勾出了一个红光笼罩着的优美的轮廓……他一直觉得小翠心眼好,却从来没发现她像今天晚上这么姣美。两年前,小翠的母亲患肺癌,崔明立即跑了一趟北京为病人联系住院,并由崔明的父亲亲自主刀,为小翠妈做了手术。开刀后,病人的生命又延续了一年多,直到半年前才去世。那时候,崔明刚好被电大除名,又被白琳甩了,双重的打击使他痛不欲生。是金师傅父女俩帮他张罗,开了这家“迎客来”,并一块儿辞去了机床厂知青饭店的工作,上这儿来跟他一起没日没夜地干。

  有人说,金家父女俩,想借崔明家这块好地角发横财呢!可金师傅却常说:“等小崔站稳了脚跟,我们就走人,回知青饭店去,我们还签着二年停薪留职合同呢!人家有难处的时候,谁能伸手,就帮着拉一把。谁能担保自个儿一辈子不遭上难心事儿?得将心比心哪!”这期间,金师傅手把手地教崔明灶上灶下的各种活计,还到处托人给他找对象。可崔明一个也不想见。是白琳的绝情使他寒心了,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,他也说不清。只是,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依恋——他不希望金家父女俩离开这儿,甚至希望就这么过下去。

  “快帮我端哪,别愣着啦!”不知什么时候,小翠已经把五大碗水果羹盛好了,热气腾腾的,飘着一股甜香味儿。

  店堂里的五个人受宠若惊,捧着滚烫的大碗,说了一大堆感激话儿。

  红脸汉子性急地喝了一大口,烫得吐出舌头,挥着巴掌直煽凉风:“这玩艺儿,怕是当年西太后才喝得上。”“西太后也没喝过哩。”柴罗锅托着碗底转着圈地喝,唏唏地发出老大的动静,“有国光苹果才多少年?她没赶上。”“刺猬头”喝了几口,精神霎时清爽了不少:“咱今天口福不浅呢!往年这会儿出车,连口热水都找不着。”“络腮胡子”说:“刚才开车走了一道儿,这儿也是独一份。”“可不,我跑片子走了三条街,也没见着第二家。”简老师掏出香烟,给每人敬了一支,“你们没听说过北京前门外那家烧麦馆‘都一处’的典故吗?”大伙催他快说说。

  “‘都一处’原先叫‘李家酒馆’。李掌柜的心眼好,还会做买卖。每年除夕之夜,全城的店铺都关门了,唯有‘李家酒馆”照常开业,让那些躲债的、跑外的、无家可归的到他那儿熬年。有一年除夕,’李家酒馆‘来了一位穿大褂儿的,跟李掌柜的说,我今晚走遍全城,唯有你这里开着门。我给你改个字号,叫作’都一处‘吧,意思是全城独一无二。几天后,新匾送来了,上书’都一处‘三个大字。你们猜,那个穿大褂的是谁?“”谁?“大伙一个个听得入了迷,异口同声地问。

  “是乾隆皇帝。大匾就是他亲笔所题。”“好!”红脸汉子大叫一声,对崔明说,“今儿晚上你这儿也是全城独一份,也改名儿叫‘都一处’呗?”“不中不中。”柴师傅摇摇头,“北京是京都,才叫‘都一处’呢。咱这小地方,哪能这么叫?再说,那是乾隆爷起的名儿啊!”“什么乾隆爷、乾隆奶奶的!”红脸汉子眉飞色舞地挥着手臂,“当年北京那条街,怕也没咱这站前广场大吧?”“干脆,这么着吧,”“刺猬头”想了想说,“咱不在都城,可是靠海,就叫‘海一处’吧,怎么样?”“好!”红脸汉子又欢呼起来,“海比京都还大哩!”“新匾我包了。咱也来个黑底金字,古色古香。”简老师自告奋勇。

  “络腮胡子”嘱咐道:“你可得整好点儿,给咱的小掌柜提提气!”“您放心。”小翠忙插嘴说,“电影院的大广告全是简老师画的,做个匾还不跟玩儿似的。简老师,我这儿先谢谢您啦!”说着,恭恭敬敬地给简老师鞠了一大躬。

  简老师慌忙站起来:“无功受拜,担当不起!我这匾还没送来呢,你倒先鞠上躬了,真折煞我也!”“就是。有事别客气!咱们今天算是交上朋友啦!”红脸汉子高声大气地说,“别的没有,咱就有的是力气。”“刺猬头”说:“往后,你们店的垃圾不用零碎着往外倒,每天攒一堆,到时候我们上后院替你们收拾。”“不用。”小翠摆摆手,“垃圾我们自个能倒,就是外头的脏土箱子离我们门口太近。要是能挪远点儿,我们就千恩万谢啦!”“这好说。前边路口正好没人家,装卸还方便。”“络腮胡子”一口应承道,“回头跟我们领导打个招呼,明天就搬走。”大伙正说着,柴罗锅起身往里边灶间去了。

  崔明忙跟过去问:“柴师傅,您再来碗水果羹?我给您盛!”“不。”柴罗锅盯着后墙说。“我刚才琢磨了,你这儿见天儿用热水,我那儿呢,为着排气,热水全都白放了。你想法儿预备些六分铁管子,我跟段长说说,干脆把热水排到你这儿来,一冬天刷锅洗碗的全有了。”崔明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临头,感动得一把搀住柴师傅说:“柴师傅,您……您真是好人哪!”小翠笑得眼睛像个月牙儿:“还有这三位师傅和简老师呢!”“对,对!”崔明忙不迭地点着头,“你们,全是好人,大好人!”电视里,马季四个人抱着一根大木槌,撞响了新年的钟声。窗外,朵朵焰火腾空而起,鞭炮齐鸣。

  红脸汉子大声招呼道:“走吧,年儿过完了,该出车喽!”“等等!”崔明拦住他们,又转身对小翠吩咐着,“快把那一盒饺子烫一烫,端上来!”众人都推辞说:“饱啦,饱啦!吃不下啦!”崔明一一把他们拉到座位上,诚心诚意地说:“我请客。各位师傅务必尝几个。饺子像元宝,吃了吉祥如意!“

  (选自《人民文学》1983年第5期)